不经意地,未曾设想和预谋地,不期而遇地,我掉进了新化县天门乡的镇溪江里了。那奇幻玄妙的未可言说的神秘清流,就如一位懵懂而又纯情的少女的胸膛,将我连皮带骨,连心带血地融化了,彻底地融化了。我的血肉,我的生命,我的精神和意志,都与那一溪碧水融为了一体。从此,她就是我的情人,我的新娘,我的妻妾。
领略过黄果树瀑布的雄浑大气,感受过长江黄河的一泻千里,品味过洞庭西湖的潋滟晴波,欣赏过滇池天池的沉静秀丽,沐浴过沧海横流的波涛汹涌,追逐过湘资沅澧的漫天碧水,拥抱过九寨沟的绚丽神奇,亲吻过索溪峪的清纯多姿,嬉闹过金鞭溪的透彻清洌,猥狎过漓江的温婉多情,我想象不出,天下之水,还会有什么更为动人的曼妙姿态,能够引诱、挑逗、调拨到我的情怀了。然而,这一次,新化县天门乡镇溪江这个俏丽多情,粗野烂漫的冤家,无可阻挡地撞开了我少男般熊熊燃烧的初恋情怀。我被她彻底地俘获了,软化了,溶解了。我恍惚觉得,我成了她的一部分,她成了我的全部。
公元2013年8月6日,我去天门乡办事,事毕正要返回,未曾想巧遇了一帮朋友。朋友们神秘兮兮地跟我说:“老兄,带你去一个好地方。”我说:“是游山还是玩水?若是玩水,那就算了。”然而,不由分说,我竟被这帮旅朋游友裹挟着去了。朋友说:“俗话讲,女人都是水做的骨肉,水如女人,你会不喜欢女人?”我正色道:“不是任意一个女人你都会喜欢的”然而,我还是被这群不讲理的朋友拉下了水,推进了镇溪江里。我们穿过一脉梯田,田埂上是青草锁边,野花星星点点,时有青蛙、石蛙、土蛙猛然从你脚边跃起,咚一声跳入田间。田间满是油绿油绿的禾苗。清风从坡顶如水瀑般滑落下来,梳过禾苗,理过肌肤。坡腰偶有几幢褐色的木板房,青瓦如鳞,炊烟似乳,更有杉皮当瓦,竹木编篱,鸡犬之声相闻,蔬果之香相沁,好一似世外桃源!田园尽处,便听到那叮当如佩,呜咽如泉的镇溪江的神秘乐声了。
一脚迈进镇溪江里,那清冽如酒,温婉贴人的碧水,便如一副温柔的锁链,将我牢牢地拴住了。我已经无法闪避,无法逃逸,我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掀起她的盖头,一睹她的芳颜了。我庆幸,我兴奋,我在心底里呐喊:镇溪江,我来了!同行的老谢猴急似的跃入到镇溪江的怀里,在一个碧潭的深处,如一条畅快的游鱼。这样的碧潭在我们后来的旅途中数不胜数。同行的人都欢呼起来就像刚出囚笼的小鸟扑入了蓝天的怀抱,人们都兴奋地与之来了一次全身心的亲密接触,纷纷将自己浸泡到了这琼浆玉液般透亮清凉的水里,互相之间还打起水仗来,如一群刚刚走出校门,迎来长假的顽童。但我仍然只是将双脚浸泡在水里,感受那从青山深处袭来的纯净、久远而深厚的凉意。
河床里布满砾石,没有泥,连细沙也没有。人淌过之处,不浑不浊,清澈如故。水从石上流过,在乱石间穿萦,在砂石下潜流,在小潭里回旋,在开阔处舒展,在狭隘处汇聚,从高处跌下,从巨石边迂回,漾着波儿又向远处奔流。这水里的鱼儿肯定是从来没有见过人的,从来没有受到过骚扰和威胁。小鱼儿添啮着我的趾尖,一点也不惧我这个新进入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。游鱼戏石,细石游鱼,在纯澈如空气的水里,小鱼儿倏来忽去,兀自做着它们的游戏。阳光如液,清凉地渗入到更为清凉的水中,将粼粼波纹映射到水底光滑如砥的青石板上,小鱼儿便在这如鳞的波光里来回追逐。正当我沉浸在这小鱼儿的游戏中时,同行的人们却都已耐不住前头的引诱,像一群头一回赶集的孩子,欢呼着向前方未知的峡谷进发了。
这里是只是镇溪江的上游,全程都夹在两岸的高山当中。没有岸,岸就是高山,没有路,路就在河里。我们踩着砾石跳跃而行,或淌水前进,或泅水穿越,清凉的水没过人每一寸肌肤,都如那香茗滑落喉际,给人以无尽妙感,直叫人欲罢不能。溪流落差不大,却也是十步一潭,百步一瀑。潭皆不深,亦不大,惟清如许,魅如许,诱人拥吻狎戏。走过较为平坦的前半段,便陡见河床里乱石多了起来,河道也变得狭窄了。那乱石千形百相,如桌如座,如墩如柱,如鼎如磨,如卧虎,如游龙,或者什么也不像,或卧或蹲,或倚或立,停在你必经的路上,等着你去攀爬。而那清纯之水,依然如欢呼雀跃的少儿一般,在乱石间跳掷腾挪,攀爬嬉戏。时有悦耳的鸟鸣和着河风传来,为满河欢快的水流声伴奏,汇聚成一曲美妙动人的远古清音。两岸的山陡然高峻了起来,阳光已经无法照进这溪涧里了。有鸟儿从此岸飞到彼岸,到不像是飞过,更像是一纵跃过。惯见两峰相对壁立,如巨人般在空中对话。两面壁似刀削,常有瀑布泻下,洗你一身一脸,叫你猛可里如入雪域冰川。那扑头盖脸的透身凉意,,管叫你瞬时忘记一整夏的炎热。穿过这逼仄的中断,猛见前头又开阔了起来,而两岸的山峰却是越发高峻了。山上竹树葱茏,藤萝繁茂,即便是那裸露的岩缝里,也无不有草木见缝安根,茁壮成长。
现在继续前行。一路只见潭瀑交替,奇石罗列,美不胜收。忽见两块石头兀立河道当中,初看如山如峰,细看却逼似紫鹊界梯田。其纹一层一层,一迭一迭,直达峰顶,如弯月,如飘带,如盘山路,如登云梯。其上有浅浅的青苔印戴,如禾如麦,如烟如雾,趣味盎然。两石各异,但皆纹路分明,梯次井然,整个就是一个浓缩版的紫鹊界梯田。赏过梯田奇石,众人又如鱼似蛙,浴着清流继续向前。同行的九岁小子健在穿越一个水卡子时,俩大人在上头拉他,一个在后头顶他,但水波儿却将他的小裤衩子给冲掉了。小子健一手被握在大人的手里,另一只手却挣出来赶紧去护住他的小裤衩,引得大家哈哈大笑。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,留下了这风趣快乐的一幕。
越过这道水卡子,就来到了一处比较宽阔的水潭。人们又在这里嬉闹起来。漂游,扎猛子,打水仗。同行二十来人,半数是女子,一路的兴奋,却并没叫她们尽兴,她们也加入了这混乱的游戏当中。高度近视的小五子也不甘落后,扑入了那笑声和水花之中。有人呛了水,直起腰来咂巴几下,却只说:“甜啊!”小五子被同伴按入水里,再挣出水面,却把眼镜给掉水里了。“靠,这叫我怎么走出这峡谷去,你背我!”小五子叫了起来。活水满潭,水波泱泱,这眼镜还到哪里去找?有人扎猛子下去摸了两次,但哪里还有眼镜的踪影。此时东道主老鄢却如将军临阵,指挥大家退出水潭,仅他一人留在潭中扫视水底。那水真叫个清呀,即便有一人多深,即便水波漾动,还是叫老鄢从水面逮住了眼镜的影子。他一猛子下去,眼镜便又失而复得了。小五子戴上眼镜,又得意忘形起来,大声嚷道:“有了它,就这水,你们谁扔个金戒指下去,我也能看着给你捡上来。”
作别找镜水潭,踏着水流溅起的碎琼乱玉,沐着两面青山上泻下的清风凉意,我们继续前行。忽而来到了一巨石阵中。这里河床比较开阔,巨石林立,如舟如车,如山如阜,或孑然兀立,或相偎蜷卧。我勉力攀上一如舟巨石,见其背平阔,头抬尾沉,恰如一艘正欲扬帆出海的巨舰。大家各自爬上自己中意的石头,坐下小憩,便隔空畅谈起此行的感受来,皆溢美之词不吝,又岂一个好字了得!有一位突发奇想,说在这巨石阵中,正好上演绝世高手的巅峰对决,若是那个导演有幸得见,必定择剧前来拍摄。众人便又是一阵感叹。走出巨石阵,迎接我们的竟是一处大坝。此大坝绝非人工建成,而是天然一段石壁,截断了几乎整个河道,水却从石壁脚下的罅隙里流下,只在石壁的右下角,有一个仅容得一人穿过的小孔。越过小孔,来到石壁的背面,只见其陡峭如崖,平整如削。人们纷纷在此处留影,啧叹造化之神奇。
此时,大家虽有了倦容,但依然兴致盎然。留过影,正整装待发,老鄢洛阳却催促我们上岸了。他说前头虽然更美,但也更艰险难涉,不可贸然前往,我们便也只好客随主便了。上了岸,便见坡根有一农家板屋,青瓦垂檐,竹篱菜圃,鸡犬相迎。主东好客,竟去自家瓜地里摘了两只西瓜来,切分了给我们品尝。那瓜甜香如蜜,丝丝沁人脾胃,叫人咂舌巴嘴,,差丝儿把自家舌头也吞下去了。吃过瓜,告别主东,越百步之地,便来到一座跨越镇溪江的风雨桥。此桥初建于清道光年间,乃全木结构,青瓦盖顶,飞檐翘角,气势非凡而优雅古朴。坐于桥两侧的档板上,临风听泉,放眼观浪,那份惬意舒坦,已绝非笔墨所能形容。当你正沉醉其中,忽听得有人唱起那新化山歌来:
正月里一朵好花
千里搭信呼信叫郎攀呢
郎说正月不得闲
郎来正月要领新年酒
二月担粪清秧田
哪有几多咯闲工看姣莲
三月里一朵好花
千里搭信呼信叫郎攀呢
郎说三月不得闲
郎来三月清明要祭祖
四月秧老要插田
哪有几多咯闲工看姣莲
……
歌声高亢嘹亮而又婉转悠扬,自在多情而又俏皮风趣,直听得人如痴如醉。我很想见识一下那歌郎是何等高人,却只闻山歌响,山深不见人,自不免有些遗憾。
从镇溪江回来,重又回到尘世当中,继续忍受着逼近两个月的亢旱和高温,便总会想起那镇溪江的清凉和生趣来,就如想念初恋的情人,久别的妻妾。我想,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去一亲其芳泽,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必会再顾的。镇溪江,你是郎的姣莲,郎这辈子缠上你了,嫁郎为妻作妾可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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